大月氏为古代自西徂东之游牧民族,其中一部之先锋队,且曾最先达到现今我国}甘肃河西之地。惟以中国古代文书繁重,记载多疏,对于大月氏民族西窜前之史实,因未与中国发生任何直接或间接交涉之故,仅得之于中国匈奴间往来使节、降人、边民或商业资本之从事关市者之传述,盖亦微寡矣。加以当时大月氏人尚停滞于游牧经济之阶段,其原始文化残存之痕迹,当久已灭无余,不足提供后世之考据。今日所得窥其压略者,亦惟《史记》、汉书》等可凭。此等史籍,或成于武帝开边之同时(如《史记》),或去古未远,见闻所及,可征信之处特多,不过当引证论断之际,必须加以缜密之比较严格之取舍耳。对于二千余年前之大月氏人种、河西故地,国王被杀与其西窜年代等重要问题,久已引起热烈之研究与辩论。
一、大月氏究属何种民族?
中国古史家以汉族文化独高之主观见地,笼统称大月氏为“胡”为“戎”,如《后汉书·西羌传》有“湟中(大)月氏胡”及《唐书·地理志·河西道》之姑藏敦煌二条所称“(大)月氏戎”之分类是。《魏书·西域传》则以为噘哒EPhthaiites之种类。清河秋涛断定《逸周书士会篇》所记之“禺氏”即为(大)月氏之对音。桑原骘藏教授在所著《张骞西征考》中且予以相当之同意。复检梁启超先生所加汉译威尔斯《世界史纲》二十三章六节之案语,仅承认(大)月氏本我国甘肃境内之一小蛮族而已。近代一般中国史家与波斯史家及欧洲学者(参看派克氏之《匈奴史》第三章)间以有一致之考证,以为今日之阿富汗,即五世纪之恹哒,而后者仍为(大)月氏。此实与《魏书·西域传》有雷同之见解。查噘哒朝献中国之始,为后魏太安二年((456));五世纪以后之三百年间固尝予印度、波斯诸国以重大打击,并以白匈奴一名震撼于时而被列为突厥族者也。
至于欧洲对于大月氏人种问题之试求解答者,最早有德经,彼于十八世纪中叶原认为鞑靼族,但以后在所著《匈奴全史》中改认(大)月氏为日尔曼族之格特人(Geth)或哥特人(Goth)。
马夸特赞同金斯密尔之创见,亦主张古希腊地理学者可特拉伯Sttabo(公元前(63)——公元(21))所记侵入巴克特利亚Bctria(通译作大夏)国之蛮族名Tochari者即为中国古史“大夏”(人)之对首,是殊适合于新唐书西域传下所志“大夏即吐火罗”之意。拉逊主张(大)月氏为突厥之一族,但与吐火罗人同在大夏地方混合为同一之民族。李作芬则以为(大)月氏与吐火罗同为西藏族。赫尔滋及汪贝利则认为大月氏纯为突厥族。威尔斯则以为(大)月氏被同种之匈奴驱逐而征服大夏后,同化当地雅利安人以渐形成塞种;其繁衍于土尔其斯坦草原之(大)月氏一支则成为畈哒。
日本硕学白乌库吉博士原赞同一部欧洲学者以西史所称Tukhara为大月氏之说,后改主突厥族之论断。羽溪了谛以为大月氏乃属于印度日曼或突厥之人种。藤田丰八教授亦采突厥族之说。
综上所述,自十八世纪以至今日,意见犹极分歧,其中主突厥族说者虽占优势,终以论证不足,难成定论。惟自前世纪末叶以来,俄国卜尔惹瓦利司基((1839)—(1888))、格惹迈洛、英国斯泰因、瑞典斯文赫定、德国列苛克、格林威迭尔、法国伯希和诸学者在新疆一带屡度举行大规模之科学考察,就公元初数百年间古代居民所遗留之文书、残简、图画,服饰、骨骼、用具、建筑及其他古迹等等资料比较研究之结果,断定此方最早之主人翁,实属于雅利安、尤其伊兰系之人种。
惟是大月氏究否属于伊兰族与否为现存某民族之前代一节,实为今日各国学者百思不得而急欲得其明确之解答者。余根据大月氏三字之纯正字形与发音,胆敢断定其为今日伊兰族TAJIK(S)之音译。
何以证明所谓月氏(月支成月氏)之必应作“大月氏”(TAJOUOHI),是须就汉初国际状况上略为合理之推论。当时中国北方之蛮族,边界最广、势力最强因而为害最烈者,厥唯匈奴。其原有东邻之东胡及西邻之大月氏,尚未与中国发生直接之接触,但均恃其部落种姓之繁盛,饶多控弦跨马之悍卒,故敢强轻匈奴,常与争锋于游牧之领域。即以局部匈奴单于陵轹汉室之非常骄横态度而论,除自称或被称“大单于”外,向未对其国度(匈奴)上加冠某种夸大性之字句。匈奴在征服四周之诸国后,已蔚为东亚北方唯一之强国,在中国古史上且未尝自称或被称为“大匈奴”,则以当时国际力量上强弱已形之比较关系,尤其在张骞西使企图联盟战败远窜之大月氏之时,大月氏更无妄自称大之理。于此可见大月氏之大,完全与同时之“大宛”及“大夏”之大同为音译,绝非大小之大也明甚。大月氏在《史记·大宛传》中保有完全之标题,只以司马迁见闻难周,记载时有厥陋。吾人试为检阅《史记分匈奴及大宛二列传中所指关于大月氏之名称凡三十五见,其中阙陋完全之音译(只书为月氏)者乃至二十五次之多。《匈奴传》所载传数共十一、全部阙陋之对音,或犹可说。其见于《大宛传》者共二十有四,无阙陋者仅有十数。何以同一篇史传记载同一人种名称犹不能划一;时而书作月氏,时而书作大月氏。即在太公史,似亦不得其解。是此种非常之疏忽,固可以一时史料供给失实为之曲谅?惟更加后人对于原有字形及发音上发生误会,终以月氏二字辗转传讹,遂至大月氏(Taji ks)民族,二千年来在东西历史舞台上之伟大活动几全失其本来面目矣。
兹既阐明古代大月氏民族为TAJIKS之对音,则吾国人对于现今大月氏之人种见解,自亦有连带注意之价值。大月氏人即《新疆图志》建置四(蒲犁塔什霍尔干或色勒库尔,塞尔克勒)条所志之塔吉克注称为突骑施之对音,即突厥也。名译家冯承钧更承《新元史.西域传》之误,于所辑《西域地名》一书中,将古代残存伊兰族之大月氏(Tajiks塔吉克)混作《唐书·西戎传》所专指闪米特族之阿拉伯人而言之“大食”。
二、大月氏与乌孙之河西故地。
最早当殷周之际,大月氏民族已由贫瘠之伊兰高原北部循葱岭、阿尔泰及兴都库什山脉向东进展至于塔里木盆地,度其和平之游牧生活。中国古史家均承认其势力一时曾深入黄河西侧之凉州(武威)。自敦煌以东黄河以西之长廊形地带,南承阿尔腾山脉,东走为祁连山或南山山脉以隔绝氐羌,北以北山及合犁山山脉间以沙碛草原与匈奴为界,即中史所大书特书之匈奴右臂也。其间水流繁衍,咸毫源于祁连,加以山壤肥沃,可牧可耕。汉武帝百谋断之,不但以国防著眼破坏匈奴与羌人间之联合,积极扩张西北之移民与军屯,而且多方开辟西域之交通,以求中国特产丝缯市场于国际,不过当时之贸易实权多操纵于安息人之手耳。大月氏人大约最初达到今日敦煌党河及安西疏勒河流域时,即与原有由中部西比利亚列那河流域南下游牧之突厥族之乌孙小国发生生存竞争,而以优越之武力驱之入天山东路苦鲁克河流域(现哈密Hami境)及蒲类海(胡名婆悉海)一带。此即公元前一七六年乌孙被匈奴征服后复被迫西徙绥来及乌苏(《西域图考》谓唐代之叶河守捉)前之根据地也。大约乌孙离此后,即由匈奴呼衍王入据之,改称伊吾庐,何以乌孙不走罗布泊一带水草系腴、气候较暖之地,当已知早有多数半定居半游牧之大月氏同族如楼兰(赫定及斯泰因先后发见者)国之类经营此间。
据《史记·大宛传·条支》条载:
“(乌孙)昆莫之父(难兜靡)匈奴西边小国也。匈奴攻杀其父,而昆莫生弃于野,鸟嗛肉蜚于上,狼住乳之。匈奴怪以为神而收长之。及壮,使将兵,数有功。单子复以其父之民予昆莫,令长守于西城(疑域之误)。……”
关于昆莫父被杀一节,余意无宁根据《史记》为当。难兜靡果被杀于大月氏,是必为右贤王破大月氏之前及乌孙被逐于大月氏时之事。而昆莫复为单子抚育成人以至予民守土,又数将兵有功,是已成为单于思主之股肱心腹,至少已构成匈奴附庸之一员(但据上引《史记》言,守城犹未复国也)。然则匈奴夷灭大月氏后并连累乌孙之前说(文帝四年匈奴遗汉书)势将不可靠矣。此余对《汉书·张骞传》所记之致疑,尤就昆莫年龄上之研究,认为决不足信,理由待下节补述之。抑尤有进者,突厥语至今称哈密为库莫尔,当系昆莫一名之转。使此假定可以证实,则单子所令昆莫守西城(域)之地点,即此可得而确定之矣。
《史记》明言昆莫父时之乌孙,为匈奴西边之小国。此西边二字,早之可推到“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煌敦间”(《汉书·西域传》)游牧之时,晚之可运用于乌孙被大月氏强敌由此逐徙伊吾庐一带之际。上述二时期之乌孙领域,确均在匈奴之西,余仍以后税为适合史迹也。
三、大月氏王之被杀与其西窜年代
两强不并立,尤其在生命线之争夺及互争雄长之时,此在历史过程中不少民族牺牲之代价。冒顿朝匈奴之强盛更无论矣。河西独霸后之大月氏,势力日渐扩张,已招匈奴之忌嫉,不过其中缺少一种强有力的组织,终不能自保。大月氏王战败被杀,匈奴取其头为饮器,其王庭及残部自河西溃退,明知仇家横阴天山东路,当然避锋取敦煌,阳关及白龙堆沙漠与阿尔腾北麓之路线,绕沙海(大戈壁)东端之罗布泊(蒲吕海),叶尔羌河及克玛恰司堆湖北走,经多拉尔、库尔勒、焉耆,敦煌写本‘西天路竟’所志,高昌及龟兹国之间为(大)月氏国,即指此地。托克逊等处,越天山达坂城以西窜。定惊魂于伊犁流域,休养生息,然为时甚暂,复被乌孙匈奴联军击破而南下,此大约当张骞远使大月氏而中道被扣于匈奴之初期事也(约当建元(4)/(6)年或公元前(137)/(135)之际)。匈奴跟踪追击,克服多数为大月氏同种之部落国家,即由托克逊、吐鲁番、辟展等地东返,击杀称兵抗敌之乌孙王。至于大月氏赢弱小众及其他部落或纳贡称降,或退保南山羌。《魏书·西域传》且有“敦煌西域之南山中,自婼羌至葱岭数千里有(大)月氏余种”之记载。大月氏移民之久远与繁殖之速遍,弥可想见。以故冒顿自始即不甘视其坐大以养成西方钜患,急欲以故入河南地之声东击西策略以袭灭之而后快也(文帝三一四年,公元前(177)—(176))。
特别是大月氏王被杀于老上单子一事,《史记》《汉书》之所记载,中外学者之所引述,众口一辞,已成定论。余久疑之,曾综合史汉所记老上一代十三年之大事列表明之,终未发见西征之大举。
公元前(174)(169)(166)(162)(161)
文帝(6)(11)(14)后元(2)后元(3)
老上(1)(5)(8)(12)(13)
冒顿当国之第三十六年死,子稽粥继立。文帝使宦者中行说傅翁主和亲。中行说降匈奴,日夜教单子候利害处。
匈奴寇狄道。晁错言募民徙塞下。
匈奴十四万骑入朝那及萧关,杀北地都尉邛,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官。侯骑至雍甘官。文帝遣张相如等击之。老上留塞内月余乃去。汉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匈奴日已骄。
匈奴连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最甚,都万余人。
文帝患之,乃使使遗匈奴书。匈奴亦使当户还报。汉复与匈奴和亲。
老上单于死,子军臣单于立。
老上享国日浅,虽经文帝两度以子女玉帛卑辞乞和,实未能减杀匈奴倨傲之态与夫连岁乘虚南侵之野心。史汉所记,特其犖犖大者耳。况单于庭有中行说为之主谋,后官有翁主及其媵侍,外有汉室慰问、赂遗或匈奴报聘之文书或使节,以及往来互市之商贾等等,交涉繁密,消息四通,宁有中国对于西北近邻间劳师远征及杀王灭国之绝大事变而不正式著于史笔者乎。以理度之,今日之老上单于,即当年亲提数十万雄师铁骑扫灭西域三十国之冒顿第二世子受爵右贤王者也。匈奴俗虽尚左,而右贤王之得位,或因兄(匈奴太子,左贤王或东屠耆)死侄少(太子无子,弟更为合法继承人),或以武功得众。前者更有日后季父右贤王昀犁湖继位(汉武帝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及狐鹿姑单于立弟为左贤王(汉武帝太始元年,公元前(96))一类之变例也。
我国古史家明记老上单于朝,除不断入寇中国外,绝无与他族,尤其大月氏发生重大冲突。可见老上在践位前,已翦灭逼处之强邻,收河西为休屠(驻凉州)浑邪(驻肃州)两王之统监地。兹既解释《史记》《汉书》之偶然错误,确切证明老上单于即前之右贤王,则大月氏国王之被杀于先后一人与其残部西窜之年代,二者均连带得一强有力的解决矣(即纪元前(176),文帝四年,冒顿三十四年)。
为明了欧洲及日本学者对于大月氏之局部西迁问题之不同见解起见,特根据桑原教授《张骞西征考》所整理之大部材料作成下列之比证:
主公元前说者:
(1).公元前(176)·汉文帝四年—拉库配利
(2).公元前l(74)一(16)l·汉文帝六年至(后)三年—桑原骘藏·藤田丰八
(3).公元前l(74)—(158)·汉文帝六年至(后)六年—白乌库吉
(4).公元前(170)·汉文帝十年—佛兰克
(5).公元前(168)·汉文帝十二年—多林
(6).公元前(167)—(16)l、汉文帝十三至(后)三年—古特司密德
(7).公元前(165)·汉文帝十五年—克拉卜洛特、沙畹、司配特,烈罗、史密斯
(8).公元前(163)·汉文帝(后)元年—拉逊(但后改主一公元前(165))
(9).公元前(162)·汉文帝(后)二年—德经,托玛设
(10).公元前(157)·汉文帝(后)七年—李作芬
(11).公元前(150)·汉景帝七年—斯泰因
关于大月氏西窜年代,依上所引述,已有十一说之多,而泰半又就老上当权时代(公元前(174)—(161))设想,此固受影响于《史记》《汉书》一言之误也。其中且以主公元前(165)年说之学者为最有力,是皆以为汉文帝十四年冬老上单子曾统十四万骑入寇朝那及萧关,翌年当转旗西征,大破大月氏,杀其王而逐其王庭于肘腋:此种推论虽极合理,其奈老上在位时无西征事迹,所以与余说不谋而合,而且论证更为强确。
(摘自《西北问题》(季刊)(1935)年(1)卷(4)期),作者:张西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