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昆仑之丘”以《穆天子传》为核心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韩高年
学术界把西汉时代张骞出使西域后打通的由长安经河西走廊和西域, 最终到达遥远的中亚和欧 洲的贸易和文化传播之路称之为“丝绸之路”。 其实,据《穆天子传》《山海经》《竹书纪年》等文献记载和 晚近以来考古学者的发掘和研究,在西汉以前,最早可以追溯到夏代初年,这条通道即已存在,有的学 者将其称之为“前丝绸之路”。 本文拟以上述文献考辨入手,对“前丝绸之路”文化及文学交流情况做一 简要的梳理。
一 、“前丝绸之路”与周人“西游”的现实可能性
著名考古学家张光直曾经指出:“西北的地理位置在亚洲史前史上非常重要, 这里不但是东西古 文化之间的走廊,沟通中原与中亚的文化史;同时也是南北古文化之间的走廊,沟通着草原与西南的 文化史。 西北地区在东西文化交通史上的地位是学者熟悉的,但它在南北文化交通史上地位则常为人 们所忽略。中原文化自东而西传入西北,时代愈远,地域愈西,则变化愈大。换言之,这个程序不但是中 原文化的输入,而且是中原文化的‘西北化’。 ”譹訛其中,发生在公元前 4000 年前后的第一波中原文化向 西传播,造就了以马家窑彩陶文化的鼎盛与西传为标志的“彩陶之路”。 韩建业指出:“彩陶之路”是以 彩陶为代表的早期中国文化以陕甘地区为根基自东向西拓展传播之路, 也包括顺此通道西方文化的 反向渗透。“彩陶之路”从公元前四千纪一直延续至前一千纪,其中又以大约公元前 3500 年、公元前 3000 年、公元前 2200 年和公元前 1300 年四波彩陶文化的西渐最为明显。 具体路线虽有许多,但大致 可概括为以青藏高原为界的北道和南道。“彩陶之路”是早期中西文化交流的首要通道,是“丝绸之路” 的前身,对中西方文明的形成和发展都产生过重要影响譺訛。 而在此期间,发生在公元前 3000 年后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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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张光直:《考古所见的汉代以前的西北》,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 42 本第一分册,1970 年,第 92 页。
2、韩建业:《“彩陶之路”与早期中西文化交流》,《考古与文物》2013 年第 1 期。
的中原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融合的浪潮, 则造就了以齐家文化的西传与欧亚草原青铜文化西进为标 志的“玉石之路”。 专家们认为,在这个过程中,“早期丝绸之路”逐渐形成。“彩陶之路”和“玉石之路” 文化交流的主要内容是“彩陶艺术”与“玉石文化”,以及与此相关的宗教观念、审美观念。
上述趋势在殷商和西周时代不仅继续存在,而且有了很大的发展。 殷商民族起于东方,但甲骨卜 辞中多见“羌方”,《诗经·商颂·殷武》亦言“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说明殷商文化已经为“方国”之一的西北羌人所接纳。 周人本来起于西北,与戎族及羌人等西北地区部 族世为联盟。《尚书·牧誓》中协助周人克商的盟军中,就有羌人的身影。《汲冢周书》卷七《王会》篇记载 周成王时朝见诸侯及四方蛮夷的场面,说到西方禺氏献騊駼,大夏献兹白牛,犬戎献文马,渠搜献犬, 匈奴献狡犬,康民献桴苡。 这说明周初已和西域各族有密切的往来。 随着物质上的交流,周人创造的 “礼乐文明”也逐步向西传播,并发生影响,这似乎已是不争的事实。 另外,最为典型的具体印证就是 《穆天子传》等文献中所记载的“前丝绸之路”上的礼乐文化西渐与东西方文学交流现象的出现。
《穆天子传》原称《周王游行记》,是西晋初年在汲冢出土的古书之一种,即所谓“汲冢书”。 据《晋 书·武帝纪》载,咸宁五年冬十月戊寅“, 汲郡人不准掘魏襄王冢,得竹简小篆古书十余万言,藏于秘府”譺訛。 太康年间,当时知名学者荀勖、束晳等人对此进行了校理。《晋书·束晳传》曰:“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 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厘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其《纪年》十三篇……《穆天子传》五篇,言周穆王游行 四海,见帝台西王母。 ”(《晋书》卷五一《束皙传》,第五册,第 1432—1433 页)《穆天子传》既然是晋武帝 时汲(战国时魏国地名)郡人不准盗掘魏襄王(前 318—前 295 年在位)墓,从中发现的一批竹简小篆古 书中的一种,可知其至迟在公元前 295 年已经传世。 战国时代的魏国是当时中国的学术中心,此地学 者及王室都重视史籍著述。 这从汲冢所出的简册有《纪年》这类的史著及《师春》《穆天子传》这样的记 录口碑之作即可看出。 著名史家杨宽据此认为《穆天子传》一书是魏国史官根据河宗氏长期流传的祖 先柏夭引导周穆王西游的口头传说写成的,书中所载的柏夭的史事传说虽然带有战国时代的色彩,但 人物、事迹大体是真实的。 例如其中记述毛班,不见于传世典籍,而见于西周铜器《班簋铭》;还有《穆 天子传》讲道“大王亶父之始作西土,封其元子吴(虞)太伯于东吴(虞)”,也符合“周自公季以前未有号 为某公者”之史实。这些都可见《穆天子传》所记大事的真实性譼訛。周穆王西征之事又见于《国语·周语》, 据此,似乎《穆天子传》所载穆王巡游至西王母之国的事应当有真实的史实依据,因此才成为战国时代 人所共知之事。
《穆天子传》记周穆王此次西游,从成周启程譽訛,渡黄河北上,经太行山西行,经漳水和钘山(今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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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水城:《齐家文化:“前丝绸之路”的重要奠基者》,《2015 年齐家文化与华夏文明国际研讨会论文集》,文物出版 社,2016 年,第 130—135 页。
2、《晋书》卷三《武帝纪》,中华书局,1974 年,第 1 册,第 70 页。
3、《班簋铭》云:“王命毛伯更(赓)虢城公服……毛令毛公以邦冢君……伐东国”铭中的“毛伯”“毛公”均指毛班,也 就是《穆天子传》卷五中提到的“毛班”。
4、杨宽:《战国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 年,第 671 页。
5、有的学者据此否认《穆天子传》所述“穆王西行”的可能性,这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 是否从镐京出发,与穆王是否 西行之间不存在必然的联系。 更何况西周时很多军政大事均在成周举行,故《史记·匈奴列传》言“武王伐纣而营洛邑,复 居于邦郊,放逐戎夷泾洛之北,以时入贡,命曰荒服。 ”则周人之营洛邑,本来就是因为成周在天下之中,有利于防范戎狄 及均齐朝贡的距离。
井陉东南),又经隃之关隥(即今雁门山)而行,到达河宗氏(今内蒙古河套一带),从此由河宗氏首领作 引导,长途西行,直到昆仑山(即今甘肃的祁连山),古时传说昆仑山是黄河的发源地,再西行到西王母 之邦及其北方一带,行程有一万三千多里(《战国史》,第 669 页)。《穆天子传》叙述周穆王西行,所经之 邦国部落必有牛羊乳酪等物进献,穆天子出于礼仪之需也必有回报赏赐。 书中还描写了西经各部的祭 祀礼仪、风俗习惯,以及穆天子演奏广乐、歌诗赠答等展示周人礼乐文化的场面。 它不仅反映了西周时 代中原文化与西北游牧文化的接触与交流,而且也是最早有关文学交流的记载。 其最为典型,在后世 影响最大的要数《穆天子传》卷三记载的穆天子与西王母的歌诗酬唱:
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 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 好献锦组百纯,组三百纯。 西王母再拜受 之。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 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 之。 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 万民平均,吾顾见汝。 比及三年,将复 而野。 ”
西王母又为天子吟曰:“徂彼西土,爰居其野。 虎豹为群,於鹊与处。 嘉命不迁,我惟帝女。 彼何世 民,又将去子。 吹笙鼓簧,中心翔翔。 世民之子,唯天之望。
” 天子遂驱升于弇山,乃纪丌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 西王母之山还归丌□譹訛。
《周礼·春官》:“大宗伯以宾礼亲邦国”,“大行人掌大宾之礼以亲诸侯”。 由上面的记述可知,穆天 子与西王母相会于其国,特用“宾”礼,“执白圭玄璧以见”,又“献锦组百纯”于西王母,礼仪之隆重,与 经过沿途其他邦国时的“赏赐”等居高临下的方式截然不同,说明“西王母之邦”在周穆王心目中的地 位之重要。 所载宾主双方吟唱之《穆天子谣》《西王母吟》等用韵及语词有后世痕迹,但这也是其他口传 歌谣流传中的常态,其所反映的穆天子与西王母会面时的宾礼及宴会赋诗等,都与西周礼制相合;西 王母与穆天子通过歌诗赋诗互表款诚,表明了西王母之国对中原礼乐文化的认可与接受。 此种描述当 亦有所据。 与《穆天子传》同时出于汲冢的《竹书纪年》亦载周穆王十七年,“王西征昆仑丘,见西王母。 其年,西王母来朝,宾于昭宫”,并记载了“北唐之君来见,以一骝马,是生绿耳”譺訛的事;主人公周穆王名 姬满,昭王之子,为西周王朝的第五代天子,他于公元前 976 年—前 922 年在位譻訛。西周王朝的政治、经 济、文化到他统治时期已经达到鼎盛,因此放眼天下,探寻并开拓遥远而陌生的“异域”,就具备了现实 的和心理的可能性。
二、有关穆王西游文献的辨析
周穆王在位 54 年,周人的礼乐制度大备于他统治时期,综合国力也在他统治时期达于鼎盛。 有关 这位一代雄主的事迹,尤其是他巡行天下的事迹不仅在他在世时引起了臣子们的议论,甚至到了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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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文据王贻梁:《穆天子传汇校集释》,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年,第 161 页。 其中所收歌谣校以《古今风谣》 《风雅逸篇》卷二、《古诗纪》卷三、《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先秦诗》卷三收录。
2、王国维:《今本竹书纪年疏证》,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年版,第 89 页。
3、《夏商周断代工程 1996—2000 年阶段成果报告》,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0 年,第 88 页。
时代仍是士君子热议的话题。 据《左传·昭公十二年》载,春秋时代急于与晋争霸的楚灵王欲扩张疆土、 臣服邻国,子革等大臣欲谏阻其心,又不能直说,只好采取迂回的办法。 于是君臣间曾对周穆王的“肆 其心而西游”有一番讨论:“[楚灵]王出,复语。 左史倚相趋过。 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 是能读《三 坟》《五典》《八索》《九丘》。 ’[子革]对曰:‘臣尝问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 焉。 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没于祗宫。 臣问其诗而不知也,若问远焉,其焉能知 之? ’王曰:‘子能乎? ’对曰:‘能。 其诗曰……’[楚灵]王揖而入,馈不食,寝不寐,数日,不能自克。 ”使 楚灵王受到触动,以至寝食不安的,即是祭公谋父劝谏周穆王的《祈招诗》。
诗曰: 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 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 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诗题为“祈招”,究竟何意?杜预注曰:“谋父周卿士,祈父周司马,世掌甲兵之职,招其名。祭公方谏 游行,故指司马官而言。 ”譹訛愔愔,安和貌。 式,杨云“助动词,应该之义”。“式如玉,式如金”,杜预注:“金 玉取其坚重。 ”形,当通“型”,程量之义。 形民之力,谓量民之力所能胜任者使之。 醉饱之心,谓贪婪过 度之心。 此篇为祭公谋父谏阻穆王西征所作无疑,然而诗题为何作“祈招”则历来有异说。
笔者认为,对《祈招》诗题的解说,杜预、孔颖达以来,历代学者均未得其真意。 阮元《十三经注疏校 勘记》于此曰:“《正义》曰:贾逵云:祈,求也;昭,明也。 马融以圻为王圻千里。 据此则贾逵本作‘祈昭’, 马融本作‘圻昭’也。 ”后之学者以为当作“祈招”为是。《孔子家语·正论篇》引诗正作“祈招”,明人杨慎 《风雅逸篇》卷四、冯惟讷《古诗纪》卷九、清人沈德潜《古诗源》卷一及今人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 诗·先秦诗》卷六收录并同此。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曰:“‘祈招’何义,马融、王肃以及俞樾《茶香室经 说》皆有说,纠葛纷纭。 ”譺訛笔者以为,祈招之“招”,当依贾逵本作“昭”。“祈昭”者,意即祈求昭王也。
祭公谋父是周穆王朝的卿士,是一位穆王所倚重的重臣,因为其父与周昭王南征荆楚,同没于汉 水。这对周人来说是非常惨痛的教训,说到底其根源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而贸然南征所致。因此,当 周穆王欲“肆其心”而西征之时,祭公谋父不得不祈求昭王的在天之灵能阻止此事,以免悲剧重演。《竹 书纪年》载:“穆王十一年,王命卿士祭公谋父。 ”“十七年,王西征昆仑丘,见西王母。 ”“二十一年,祭文 公薨。 ”(《今本竹书纪年疏证》,第 89 页)穆王二十一年是公元前 955 年。《逸周书》中有一篇《祭公》,记 录的是祭公临终前与穆王的对话。祭公对穆王说:“昭王之所勗,宅天命。 ”朱右曾注:“昭王,穆王之父。 魂在先王左右,言必死也。 勉王安保天命。 ”譻訛 《史记·周本纪》载“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裴骃《集 解》引韦昭曰:“祭,畿内之国。 周公之后,为王卿士。 谋父,字也。 ”大约穆王西巡,最初也带有征伐的意 思。 杨伯峻引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云:“祭公谋父者,周公之孙。 其父武公与昭王同没于汉。 谋父,其 名也。 ”(《春秋左传注》,第 1341 页)杨先生虽然说对“祈招”一语“不必求其确解”,但他提供的佐证却 为我们求“祈招”之确切提供了一个有益的启示。
虽然祭公谋父以周昭王南征荆楚失败的事实来谏阻穆王西行, 但雄心勃勃的周穆王并没有因此 而取消他的宏伟计划。 著名史学家吕思勉尝言:周朝的穆王,似乎是一个雄主:他作《臩命》,作《甫刑》,在内政上颇有功绩,又能用兵于犬戎。 虽然 《国语》上载了祭公谋父一大篇谏辞,下文又说“自是荒服者不至”,似乎他这一次的用兵,无善果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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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本,第 2064 页。
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81 年,第 1341 页。
3、黄怀信等:《逸周书汇校集注》(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年,第 926 页。
恶果;然而古人这种迂腐的文字,和事势未必适合。 周朝历代,都以犬戎为大患,穆王能用兵征伐,总算 难得。又穆王游行的事情,《史记·周本纪》不载,详见于《列子》的《周穆王篇》和《穆天子传》。这两部书, 固然未必可信,然而《史记·秦本纪》《赵世家》,都载穆王西游的事;又《左传》昭十二年,子革对楚灵王 也说“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 这件事,却不是凭空捏造的;他时能够西游,就可见得道路平静,犬 戎并不猖獗。
吕先生所言甚为有理。 童书业亦曾指出:“《齐语》载管仲曰:‘昔吾先王昭王穆王,世法文武远绩以 成名’,则昭穆二王为周室‘雄主’,二王盖皆有南征及远巡之事。 ”譺訛遥远的“西方”吸引着这位意欲“周 行天下”的雄主,不听劝谏,恰恰体现了他个人的自信,也体现了鼎盛时期的西周王朝统治集团试图了 解周边世界的心态。
三、考古学与传世文献的内在一致性
据《穆天子传》所载,穆王西行的目的地是西王母之国。 西王母既是西方邦国的名称,也是其部落 首领的名称。 大约在其西行之前,穆王对西王母之国的情况已经有所耳闻。 所以,这位豪情满怀的雄主,一定要亲历这遥远的神秘之国,把最好的礼乐文化传播到异域。 弄清“西王母之邦”的所在,对于深 刻体察三千年前这位旅行家的内心感受至关重要。 而我们可以依据的,只有穿越时空流传至今日的文 献典籍,以及近半个世纪以来在西域发现的考古遗迹。
据《山海经·西山经》载:“又西北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 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 齿而善啸,蓬髪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海内北经》曰:“蛇巫之山,上有人操柸而东向立。 一曰龟 山。 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 在昆仑虚北。 ”《大荒西经》曰:“西海之南,流 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 ……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 母。 ”郭璞注:“《河图玉版》亦曰‘西王母居昆仑之山’,《西山经》曰‘西王母居玉山’,《穆天子传》曰‘乃 纪名迹于弇山之石,曰西王母之山’也。 然则西王母虽以昆仑之宫,亦自有离宫别窟,游息之处,不专住 一山也,故记事者各举所见而言之。”譻訛关于西王母方国的具体方位,学者们的认识差别很大。如丁谦认 为“西王母之邦”在亚西里亚国都尼尼微城譼訛,顾实则认为“西王母之邦”位于伊朗德黑兰西北部高加索 山脉的厄尔布鲁斯峰譽訛,日本学者小川琢治认为“西王母”殆亦“西宛”之缓音,显与汉代之大宛,想与西 苑为同一民族譾訛,郭沫若《中国史稿》则认为在中亚地区譿訛,史为乐认为“由《穆天子传》所记行程结合《山 海经》所记山川道里考察,西王母之邦应在今甘肃敦煌以西不远”讀訛。 以往学者们对“西王母之邦”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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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吕思勉:《白话本国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重印本,第 54 页。
2、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 35 页。
3、《山海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影印,第 112 页。
4、丁谦:《穆天子传考证》,收《〈穆天子传〉研究文献辑刊》第三辑,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 年,第 385 页。
5、顾实:《穆天子传西征讲疏》,上海三联书店,2014 年影印本,第 152 页。
6、小川琢治:《穆天子传考》,收江侠庵编译:《先秦经籍考》(下),商务印书馆,1931 年,第 93—241 页。
7、郭沫若:《中国史稿》第 1 册,人民出版社,1976 年,第 256 页。
8、史为乐:《〈穆天子传〉作者》,收谭其骧主编:《中国历代地理学家评传》,山东教育出版社,1990 年,第 10 页。
的确定要么太远,要么太近,都不太符合《穆传》《山海经》等典籍所载的实际情况,也和近年来西北边 疆地区考古发掘所得无法印证。 考古学家黄文弼认为:“《穆天子传》中之西王母国,即在昆仑山之西, 兴度库斯山之北,即汉之乌托,唐之朅盘陀,皮土来麻斯氏之喀西亚国地也。 ”譹訛王守春从文献所载地名 的地理空间的相对位置及自然环境、物产、风俗人文等多方面入手,考定认为“舂山”“瑶池”“西王母之 邦”等位于今新疆境内,论证了“舂山”为吐鲁番盆地北面的天山,“瑶池”为新疆准噶尔盆地西端的赛 里木湖,论证认为“西王母之邦”大致可能相当于今伊犁河谷地。这个看法相对其他诸说均较合理。马 雍和王炳华二位学者认为:
最近有学者提出一种新的意见,认为先秦文献中的昆仑山可能指阿尔泰山而言。 这种意见看来近 乎真实。 我们结合考古资料来考察《穆天子传》和《山海经》关于昆仑山及其相连的诸山的记载,感到只 有把这些山定为阿尔泰山的若干山峰才能相符。《穆天子传》提到昆仑山上有“黄帝之宫”和某种高大 的墓葬,山中还有沼泽、泉水,有虎、豹、熊、狼、野马、野牛、山羊、野猪和能够攫食羊、鹿的大雕。 其他先 秦文献也大多把昆仑描写为一座有神奇的宫殿的仙山。 从现代考古发现的资料来看,只有阿尔泰山才 有许多古代部落留下的文化遗迹,例如,本文上面所提到的那种大型石冢表明当时这里的居民的文明 已有很高的水平。 显然,那些关于昆仑山的神话乃是对阿尔泰山区古代文明的夸大。 至于今天的昆仑 山和祁连山迄今并未发现任何古代文明遗迹足以构成神话的素材;何况,它们的地理位置与自然环境 也与古代文献的记载不能相符。《穆天子传》所描写的旅途是从阿尔泰山中段的东麓越过山口,经该山 西麓再沿黑水西进。 黑水应当指额尔齐斯河上游。 在这里有一处宜于畜牧的平原,居住着以 韩氏为 名的部落……旅程由此再往西,经过一个山口,来到了西王母之国;这里有着被神话化的瑶池,可能指 斋桑泊而言。
他们从中亚地区的考古资料与文献的对应中考定认为,《穆天子传》中的“西王母之邦”,应在新疆 境内阿尔泰山区额尔齐斯河上游一带,这里的古代居民可能是羌人或者斯基泰人。 晚近以来,余太山 也认为:“《穆天子传》所传西母居地的位置无从确指,仅知其帝爰有‘硕鸟解羽’之旷原。 这自然使我们 联想到希罗多德在叙述草原之路时提及的空中充满羽毛的地方。 既然希罗多德所述空中充满羽毛的 地方无疑位于自西向东往赴阿尔泰山的交通线上, 则穆天子会晤西王母而经由的昆仑山也应该是阿 尔泰山。 ”他还指出《穆天子传》卷三:“传文叙说穆天子在斋桑泊附近和西王母会晤后循阿尔泰山南麓 东归。 ”可见穆天子时代周人的礼乐文化与西亚草原文明即已发生接触,也可以从外文典籍中得到印 证。
然而,对于《穆天子传》所述周穆王西游事迹的真实性,也有不少学者提出质疑,如童书业认为: “《穆天子传》为晋人杂集先秦散简,附益所成。 其间固不无古代之材料,然大部分皆晋人杜撰之文。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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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文弼:《古西王母国考》,收作者《西北史地论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年,第 112 页。
2王守春:《〈穆天子传〉与古代新疆历史地理相关问题研究》,《西域研究》1998 年第 2 期;《〈穆天子传〉地域范围试 析》,《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0 年第 1 期。 3、马雍、王炳华:《阿尔泰与欧亚草原丝绸之路》,张志尧主编:《草原丝绸之路与中亚文明》,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 1994 年,第 1—8 页。
4、余太山:《〈穆天子传〉所见东西交通路线》,《早期丝绸之路文献研究》,商务印书馆,2013 年,第 5—32 页。
周穆王见‘西王母’一节,以《山海经》等书校之,可决为晋人所造无疑。 ”譹訛刘宗迪说:“《穆天子传》一书 真假参半,即使其中记载的周穆王巡狩西域的故事确属史实,其中的西王母故事却完全是道听途说的 神话传说。 ”因而,“《穆天子传》《竹书纪年》《史记·赵本纪》和《列子·周穆王》中记载的穆王西巡会见西 王母的故事就不足以作为证明西王母是西方之人或神的根据了”譺訛。 从上文的论述所列举的诸多证据 言之,上古“早期丝绸之路”的存在以及中原文化的西渐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既然如此,那些否认《穆天 子传》所述东西方文化与文学交流事实的观点自然失掉了根据。
四、《穆天子传》所见前丝绸之路文学传播
除以上所述外,《穆天子传》中还有多处记载天子巡行中行乐赋诗、诵诗抒怀的场面,笔者认为,这 也是早期丝绸之路上中原文学传播的重要史料,对此也应当特别予以关注。
首先,书中记载了穆天子西行途中于所到之邦国奏广乐、演燕礼的情况,兹依《穆天子传》卷数胪 列并解说如下:
卷一载穆天子至犬戎之邦奏乐行礼:
1. 庚辰,至于□,觞天子于盘石之上。 天子乃奏广乐。
2. 乙酉,天子北升于□。 天子北征于犬戎。 犬戎□胡觞天子于当水之阳。 天子乃乐,□赐七 萃之士。
郭璞注云:“觞者所以进酒,因云觞耳。《史记》云:‘赵简子疾,不知人,七日而寤,曰:我之帝所,甚 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心。 ’广乐义见此。 ”觞,即饮酒礼。 本行之 于宫室庙堂,然因外出,因地便宜,有所变易。 饮酒礼须奏乐,依郭注,“广乐”用万舞,万舞是传自商代 的武舞,周人承之譼訛。 因随行有“七萃之士”,亦便宜行事之举。 陈逢衡曰:“《玉篇》:‘广,大也。 ’盖奏虞 夏商周四代之乐,故谓之广乐。 ”譽訛则以为广乐是轮奏四代之乐。 又卷二:
1. 壬申,天子西征。 甲戌,至于赤乌,赤乌之人□其献酒千斛于天子,食马九百,羊、牛三千,穄、麦 百载。 ……天子于是取嘉禾以归,树于中国。 曰天子五日休于□山之下,乃奏广乐。 赤乌之人丌献好女 于天子。 女听、女列以为嬖人。
2. 庚戌,天子西征,至于玄池。 天子三日休于玄池之上,乃奏广乐,三日而终,是曰乐池。 天子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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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童书业:《汉代以前中国人的世界观念与域外交通的故事》,收作者《中国古代地理考证论文集》,中华书局,1962 年,第 42 页。
2、刘宗迪:《失落的天书》,商务印书馆,2006 年,第 525、527 页。
3、此处原有“战”字,清人洪颐煊据《文选》虞子阳《咏霍将军北伐诗》注、王元长《三月三日曲水诗序》注引皆无“战” 字校改,今从之(《穆天子传》郭璞注,洪颐煊校,张耘点校,岳麓书社,1992 年,第 205 页)。
4、万舞见于甲骨文、《诗经·商颂》等文献,为商、周以来著名之歌舞。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云:“万,舞名,包括文舞与 武舞。 文舞执籥与翟,故亦名籥舞、羽舞,《诗·邶风·简兮》所谓‘公庭万舞,左手执籥,右手秉翟’者是也;武舞执干与戚, 故亦名干舞,庄二十八年《传》‘为馆于其宫侧而振《万》焉,夫人闻之,泣曰:先君以是舞也,习戎备也’者是也。 万舞亦用 于宗庙之祭祀,《诗·商颂·那》‘万舞有奕’,用之于祀成汤也;《鲁颂·閟宫》‘笾豆大房,万舞洋洋’,用之以祀周公也;此则 用之于祭祀仲子,盖考宫之后而后拟用之。 ”
5、陈逢衡:《穆天子传补证》,《穆天子传研究文献集刊》,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 年,第 1 册,第 318 页。
之竹,是曰竹林。
以上两处记载周穆王在赤乌和玄池两地奏广乐,第二条所记之“玄池”,顾实、丁谦等均以为在锡 尔河流域,王贻樑根据书中所记各地之里程推算,以为即今新疆境内之罗布泊。 如其说是,则周人礼乐 文化此时已经向西有纵深传播。 又《穆传》卷三载:
1. 己酉,天子饮于溽水之上,乃发宪令,诏六师之人□其羽。 爰有□薮水泽,爰有陵衍平陆。 硕鸟 解羽。 六师之人毕至于旷原。 曰天子三月舍于旷原。 天子大飨正公诸侯王勤七萃之士于羽琌之上, 乃奏广乐。
此条所载,是行大飨礼,礼仪上亦奏广乐。 演礼之“旷原”,常见“硕鸟解羽”,据学者们考订,其地当 在新疆境内阿尔泰山区额尔齐斯河上游一带(《〈穆天子传〉所见东西交通路线》,《早期丝绸之路文献 研究》,第 5—32 页)。 又《穆传》卷四载:
仲冬壬辰,至累山之上,乃奏广乐,三日而终。 吉日丁酉,天子入于南郑。
此处“累山”即陕西境内之“三累山”,此处奏广乐已在华夏境内。 又《穆传》卷五载:
1. 庚寅,天子西游,乃宿于祭。 壬辰,祭公饮天子酒,乃歌《■天》之诗。 天子命歌《南山有■》,乃绍 宴乐。 丁酉,天子作台,以为西居。 壬寅,天子东至于雀梁。 甲辰,浮于荥水,乃奏广乐。
2. 季冬甲戌,天子东游,饮于留祈,射于丽虎,读书于黎丘。 □献酒于天子,乃奏广乐。 天子遗其灵 鼓,乃化为黄蛇。
第一条记载穆天子至祭公封邑,祭公设宴招待天子,席间君臣赋诗言志。 郭璞注谓祭公所赋当为 《周颂·昊天有成命》一诗,其用意是劝谏穆王;天子所歌则为《小雅·南山有台》,义取“乐只君子,邦家 之基”,以答祭公之言。后于甲辰在荥水之上奏广乐。第二条所记奏广乐之黎丘,据丁谦等人考证,其地 在河南境内。
又《穆传》卷六亦载穆天子漯水之滨祭漯水,西饮草中而奏广乐的情形:
1. 癸酉,天子南祭白鹿于漯□,乃西饮于草中。 大奏广乐,是曰乐人。
2. 庚辰,舍于茅尺,于是禋祀除丧,始乐,素服而归,是曰素氏。 天子遂西南。
此卷本与穆天子西行无关,属汲冢“杂书十九篇中之一篇也”。 不过,此次穆天子在尽兴田猎之后, 亦“大奏广乐”,檀萃曰:“大泽之中,故能奏广乐。 所谓千人唱,万人和也。 谓欢乐万人之丘也。 ”借此 可知前文所述“奏广乐”的情形。
所到之处,穆天子通过大飨礼仪与西方邦国之主互通款曲,虽有“六师”而不用武力,体现了以礼 相问相交的外交思想。 这与《国语·周语》武力征伐的记载截然不同。
其次是赋诗言志,除上列卷三穆天子与西王母的赋诗互答外,尚有两次:《穆天子传》卷五载,穆天子“东游于黄泽,宿于曲洛,……使宫乐谣曰:‘黄之池,其马歕沙,皇人威 仪。 皇之泽,其马歕玉,皇人受谷’”。 此首《黄泽谣》《古今风谣》《风雅逸篇》卷二、《古诗纪》卷三、《先秦 汉魏晋南北朝诗·先秦诗》卷三收录。
《穆天子传》卷五又载:“丙辰,天子南游于黄室之丘,以观夏后启之所居,乃入于启室。 ……日中大 寒,北风雨雪,有冻人。 穆天子作诗三章以哀民。 曰……”此即《黄竹诗》:
我徂黄竹,员閟寒,帝收九行。 嗟我公侯,百辟冢卿,皇我万民,旦夕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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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檀萃:《穆天子传注疏》,《穆天子传研究文献集刊》,第 3 册,第 221 页。
我徂黄竹,□员閟寒,帝收九行。 嗟我公侯,百辟冢卿,皇我万民,旦夕勿穷。
有皎者鵅,翩翩其飞。 嗟我公侯,□勿则迁。 居乐甚寡,不如迁上,礼乐其民。
穆天子所至之“黄室之丘”,前人以为在河南嵩山,当代学者常征据方位及文献所载里程考证其 地,以为“位于黄泽以南之‘黄室’,当在夏邑附近,故《纪年》谓启都夏邑,而《穆天子传》谓启居‘黄室之 丘’也。 正缘启都此而地近曲沃”譹訛。 以为在今山西境内。 其说大体可信。 周穆王至夏启故地,见百姓困 于风雪而思保民,因赋《黄竹诗》而抒怀。 此诗为工整的四言体,全诗三章,章七句,形式上与《诗经》之 诗无异;诗用比兴,抒发忧民之思,有感而发。 其风格典雅,不同于“风”体,与《小雅》接近。
结 语
综上所述,从文献记载、考古发现等多方面来看,西周以前,就已经形成了连通中原地区与西域的 “彩陶之路”“玉石之路”。 这条通道从中原到甘青地区,穿过古羌人居住地区,经蒙古高原,再沿阿尔泰 山南北麓至中亚各国。 商周时代,这条通道依然存在,殷墟王族大墓中的玉器原料大多来自西域,《周 语》《周书·王会》等记载的西方诸国朝贡周天子的情形,即是明证。《穆天子传》一书虽成书在春秋战国 之际,但其中托名周穆王,以及所反映的周穆王西行至“西王母之邦”的内容及史实则不容置疑。 周穆 王西行所至,不仅与沿途各邦国进行了物质文化的交换,而且也有周人神话传说、礼乐文化、文学的向 西传播,体现了周人与周边民族以礼相交的外交思想。 由此可见先秦时期由中原地区经西域至欧亚草 原的这条通道,不仅是一条商品的通道,同时也是文化的交流通道;它不仅在连通中西文化方面具备 了空间的广度,而且也在文化交融方面有着相当的深度。 这条通道为后来西汉以后的“丝绸之路”奠定 了重要的基础, 也为汉唐及之后中华文化走出去提供了重要经验: 第一是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相结 合,第二是商品贸易为主导,以文化为先导(“以礼相交”“以礼为先”)。
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的目的虽然是为联合大月氏攻击匈奴, 但最终却促成了中原与西域各国的 物质与文化交流。 西汉以后的丝绸之路贸易与文化通道的形成,“前丝绸之路”贸易与文化交流——尤 其是后者——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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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贻梁:《穆天子传汇校集释》,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年,第 29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