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洼芮国墓
出土春秋玉琮初识
陕西澄城刘家洼春秋芮国墓M49出土了一件玉璧和一件玉琮。特别是玉琮,与常见之琮内圆外方特点不同,仅两侧见两个方角,方角雕饰立人,其他部分雕刻抽象兽面和几何纹。“此类形制的琮以往仅见于齐家文化,但纹饰却为两周之际所见,当是由齐家玉器改形而成”。
陕西澄城刘家洼
春秋芮国墓M49出土玉琮
这是由媒体见到的出土玉琮的描述,也是发掘者的初步认识,基本要素有了,还发表了两张不同角度的照片,印象大体清晰。不过还是要再仔细一点观察,先将我得到的印象写下:琮体玉色略偏黄,并不是齐家文化常见的料色,当然如果考虑到沁色,由照片上的色泽判断玉质也有难度,这个问题存疑,不必细究。
此器外形,初看为琮形,实际是半琮之形。琮主体为圆形,此器符合标准。琮体有四射,外体呈现为方形,但此器仅两射,另两射处为圆弧形,容易理解为旧器切除两射之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去掉两射,就有了齐家琮改制的推测。
似琮非琮,此器只能是琮,非为其他。但又与标准的琮形有很大区别,只是一个半体的琮。特别要说明一点,所见考古文本中几乎都是将琮之圆形筒口认作是“射”,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射其实就是我们看到的角,圆形琮附加上四角的射,才形成正方的外形。
这个射,应当不会读如射击之射,当依《广韵》、《集韵》、《韵会》、《正韵》,音“夜”,读若ye。何谓琮之射?郑玄说“射谓其外之鉏牙”,“其外”是指琮的外表,鉏牙便是外表的附件。琮的主体为圆筒状,圆筒外装饰的部分正是射之所在。
以琮口称射的始作俑者,也许是吴大澂这位重新发现琮存在的清代学人。吴在《古玉图考》中说:“琮之制,以口圜者为射。”吴大澂为“射”做出的定义,影响了几代考古人。可惜,这是一个错误的定义。
郑玄最初注琮射为琮体外的鉏牙,与琮口没有关系,这符合《白虎通义》所说的“圆中方外牙身”及“内圆象阳,外直为阴,外牙而内凑,象聚会也,故谓之琮。”这个外牙,当然不会是琮的那个圆筒口。
射的出现,是琮成型的基础,无射便无以言琮。这一个问题的辩证,我想留待以后进行,这里就此打住。
接着我们再来观察纹饰。考古见到周代的玉琮,有的遍体雕琢纹饰,都是周代风格,时代特点明确。刘家洼这一件玉琮,以雕刻艺术及纹样题材而论,是精中之精,可算是迄今所见琮中极品。周琮之纹饰,这次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人形纹饰,有两组同形人像,而且是全形人像。两个人形浮雕起脊,恰好形成两射之形,设计非常巧妙。
这件玉琮形奇纹饰亦奇,我初见时感觉到了一种惊奇,这确是一件奇器。人形头部与身姿雕刻明确,形体风格相近。这里以右边人像作描述:头具五官,双耳大张,双眼似闭合,嘴唇微张似有语,有头发但没有表现首饰。身体为正立姿势,紧袖长袍掩足,双臂下垂回肘右手似抚圆形之物。衣饰刻画不细,下摆刻画三角框填网格纹。宽带束腰,前系尖头铲形宽大蔽膝。
人像头面的雕刻虽然不是特别抽象,但要判断性别却还有一定难度,推测为女性的可能性较大,可以明显感觉到是一种庄严神圣的面相。
乍一见到这样的人像雕刻,并不使人有陌生之感,因为过去考古发现过一些周代的玉人,风格有近似之处。如最典型的是山西曲沃晋侯墓M8出土人形玉饰,正面而立的人形服饰与玉琮上所见相似,也是束腰系尖头铲形蔽膝,只是袍短出露双足,两衣袖刻成龙首之形。更引人注意的是头上戴有双龙凤鸟冠,连体龙首左右下垂,龙体上方侧立一凤鸟,显得十分威武,又透出一种典雅气势。人形为正背双面雕刻,精工制作。
山西曲沃西周晋侯墓M8出土玉人
与晋侯墓出土玉人相似的发现,还可以提到山东泰安市博物馆收藏的一件西周人形玉佩,也是戴着高大的龙凤冠,腰系尖头铲形蔽膝,但却是紧身双袖,这又与玉琮上的表现相近。
山东泰安市博物馆藏西周玉人
此外,山西曲沃晋侯墓地还有另外一些相关发现,如M63出土一件玉人,长裙露足,腰系尖头铲形蔽膝,面相妩媚似为女性。
山西曲沃西周晋侯墓M63出土玉人
还要提到大英博物馆收藏的一件西周玉人,玉人为片雕,侧跪姿势,头上有夸张的龙冠,衣袖亦作龙首之形。
英国大英博物馆藏西周玉人
类似的发现还见于河南三门峡虢国墓,M2009一件人形玉佩,衣袖作龙形。又见河南平顶山西周应国墓一件玉人,头上是龙冠,衣袖也是龙形。
河南三门峡虢国墓M2009出土玉人
河南平顶山西周应国墓出土玉人
过去也见到私家藏品中有人面射的玉琮,人形只存上半身,所以让人怀疑这个琮是不是被切去了下半截。
私家收藏玉琮
龙冠龙服龙头袖,西周这样的玉人是什么人?当然不是凡人,一定是某一类神灵,而且与龙的信仰有着紧密的联系。这样的神形出现在刘家洼的玉琮上,这琮的意义也就昭然了。不用说,它与更早的良渚文化时期的神人神面玉琮意义一定是相通的,这也让我们明白,由良渚兴起的早期信仰符号,经过齐家文化的传承,又被周人所继承。当然这种继承发生了改变,甚至连琮的本体形状也发生了改变。
琮上人像,是人更应是神,出现在神器上,当然不能是凡世的人。我们知道,神由人造,神像本也是由人像变化而成,所以神也带有一些世俗的痕迹。从上述神像看,束腰,系蔽膝,就是来自世俗,神也因之有了当世认同的亲和力。
蔽膝,是遮盖下腹至膝部的一种服饰,周代的一种流行风尚,汉后亦有传承。依《方言》说,“蔽膝,江淮之间谓之袆,自关东西谓之蔽膝”。所以《说文》便有“袆,蔽膝也”的解释。《释名》又说“韠,蔽也,所以蔽膝前也,妇人蔽膝亦如之。齐人谓之巨巾,田家妇女出自田野以覆其头,故因以为名也。又曰跪襜,跪时襜襜然张也”。再读《说文》,又说“巿,韠也。上古衣蔽前而已“。这个巿,即韨,又可写作芾。
这样看来,蔽膝名字很多,用途也广,首先是装饰,其次可护体,据说还有遮羞的用意。觉得神灵用蔽膝,大约取的是前一个装饰意义吧。
因为西周时看重这蔽膝,所以在《诗经》里也不难发现它留下的影踪。如:
《曹风·侯人》:彼其之子,三百赤芾。郑玄解释是佩赤芾者三百人也,依礼制大夫以上才佩赤芾。
《桧风·素冠》:庶见素韠兮,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这自然是情诗,看见情人的蔽膝,心有千千结。
《小雅·采芑》:朱芾斯皇,有玱葱珩。这是漂亮得不得了的蔽膝,炫出火红色的光芒。
《小雅·采菽》:“赤芾在股,邪幅在下”。郑玄说这芾,就是太古蔽膝之象。
按照沈从文先生的研究,商周乃至秦汉的蔽膝,长条形最下方一般为圆铲形,也就是郑玄释注的“圆杀其下”。过去也有人说这类蔽膝为斧形,描述斧形还真的不如铲形贴切。
从刘家洼玉琮的发现分析,周人对于琮的制作也还是很重视的。有许多改制的琮,也应当有不少新制的琮,刘家洼的这一件更可能属于新制琮。这样看来,周人不用琮之说,还有《周礼》“黄琮礼地”为编造之说,还须慎重检讨。
更何况还有一些被我们忽略的文献,也保留着很重要的线索。如宋代杨伯嵒《六帖补卷十五》“服用器皿”转引《酉阳杂俎?礼异》文说“大丧用琮”,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礼异》说:“古者安平用璧,与事用圭,成功用璋,边戎用珩,战斗用璩,城围用环,灾乱用隽,大旱用龙,龙节也,大丧用琮。”这“古者”所指应当主要是周代时的情形,由《太平御览?珍宝部六》所录,见《吕氏春秋》有曰“大丧用琮”一语,只是暂未知出自何篇,许是佚文。
大丧用琮,周人上层用琮,考古也提供了实证。在两周之际,原本神圣的玉琮,可以在芮国如此改变原来的形状,这是非同小可的事件,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证据,说明玉琮这个符号已经不是那么不可改变了。
其实这个改变也许另有动因。我们在后续的讨论中,还会探讨琮的出现大约与龟甲存在关联。刘家洼的琮一侧隆起,一侧平直,平置恰似龟甲之形。这样看来,这件琮似乎是一种返璞归真的体现了。
玉琮在历史中留下的故事,远没有玉璧那么多,也没有那么生动。可是如果没有琮的存在,璧的存在意义何在?我们知道,在战国至汉代之际,玉琮真的就迷失了,可正是在那样的时代,玉璧常常在历史的节骨眼上露面,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璧(天)大于琮(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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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仁湘,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公共考古中心主任(原甘青考古队队长)
来源:转自微信公众号“器晤”(微信号:qiwu3n3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