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方古国大夏
昔闻黄帝时即有大夏之名:依据古籍中简略记载,如《逸周书·王会解》:“禺氏:騊駼,大夏兹白牛,犬戎文马。”又《伊尹·献令》云:“正北空桐大夏?”《山海经·海外东经》有:“国在流沙外者,大夏、竖沙、居繇、月支。”又《吕氏春秋·古乐篇》说:“昔黄帝令伶伦作为律。伶伦自大夏之西,乃至阮隃之阴,取竹于嶰溪之谷,……以为黄钟之宫。”(指出大夏位置在昆仑鲜谷之间,甘肃西境,见《观堂集林》、《水经注》)。《山海经》、《说苑》、《风俗通》亦有论及。《管子》有“齐桓公伐大夏、涉流沙”,而《史记·大宛传》云:“……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妫水南……。”而丁谦《穆天子传考证》附《大夏国境考》更引申《史记》谓葱岭西自古著名之国曰大夏,立国当在黄帝以前,历商与周……穆天子西行时,其国尚存……”等语。以上所涉及域内、域外、东西各有大夏,葱岭西大夏至周襄王十七年覆亡,适“大月氏”西迁入大夏地,似又一大夏也,南渡妫水击破大夏而主其地,又一大夏,贵霜帝国受■哒压迫而迁,建政权于印度亦号大夏,东西前后五个大夏,其关系又为何,不能不引起中外史学家纷歧的意见。于是吾人不得不求诸有关域内向有的“大夏”来源的最早记录。
向称中原以西各族为西戎,其分支众多以塞人为主。约在一万年前塞人各支由里海北中亚草原向各方向移动,其原因不明,或由于地理气候变化,或因部落战争等因素。至公元前八百年以前,其间有三次高潮向东移动,蔓延于中亚北部和中国西部。其南下中亚者占据巴克特里亚地方北部;其向东流动者有一支被波斯人称之为“Massagedae”、汉文最早译音为“大月氏”的,先从里海之东由黠戛斯草原,锡尔河东向进人帕米尔山麓驱走他部塞人,如阿其贝依(Argippaei)。部分停居塔里木河南北,大部分南来甘肃河西,驱逐先住于此地的阿里马斯庇亚(Arimaspea)人而据有其地,历年久远。所以史书只记“本塞种、世居敦煌祁连间。”这个大月氏应当是在黄帝以后至尧舜之间在甘肃西部的大夏。
原来大月氏合有四个部落,王族属月氏(Assii)部,部众最多的是吐火罗(Tukhara),汉文以王族之姓氏统括其各部。而希腊、印度以部众最多的吐火罗人代表各部落联合体,概名之为吐火罗,世界绝大多数史家亦均同意此说。)前面述及大月氏人一部分南下到巴克特里亚(Bactria),于是此名便由吐火罗斯坦取而代之。希罗多德书中曾记有波斯居鲁士在征服两河流域后,向东在与大月氏人作战于锡尔河之南,其人数众多而强悍以斧作战…可谓佐证。而在中国西部之大月氏人便也被中亚、印度、伊朗、希腊叫做吐火罗,《新唐书·吐火罗传》“大夏即吐火罗。”他们的语言便是所谓吐火罗语,实际也就是东伊朗语。吐火罗(Tukhara)一词按我国秦汉前的古音译为“大夏”(Du~Tu]夏[Ha],尾音是省略乃属常事。),而中亚的吐火罗斯坦汉文著作里也叫大夏(这便是西边的大夏)。在我们于阗、且末一带有大月氏人居留,时间也较长,古时西域、各国也叫这一带地方为吐火罗。这便是《大唐西域记》提出的东西两个“睹火罗”,究竟那个是故地?根据以上所述大月氏的迁徙、发展情况看,这个问题是不答自明的。(汉文只译音为大夏,直到《魏书》始著“吐呼罗”之名,《隋唐》为吐火罗,为睹货罗,《杂阿含经》作兜沙罗。而希腊文为Tokharoi,《景教碑》为Tkhurstm《摩尼经》为Toghristan。今通作Tukhara,唯印度史中写作Toccorao)。至于massagetae(massagetes,massagedae)一词、史书依波斯文massa.意为大,getae有译作“该特’、‘该达’、‘格泰’之音与字根不合。getae音同Jatti(见托罗美地理),所以massagetae应译作大月氐,更不能以王族Assii(月氏)代替全部而相混淆。《王会解》乃战国前遗文作‘禺氏’,何秋涛笺释作‘月氏’,《穆天子传》作‘禺知’,《山海经》作‘月支’,《一切经音义》:“月支亦名月氏。”《史记》、《汉书》中之“氏”字,在索引或正义中大都音支,唐、五代时氏、氐二字通,此外亦有作虞氏、尉迟者。钱大昕在《十驾斋养心录》卷五和《唐韵正卷》有古读“支”如“鞮”。如是“氏”可训为氏、氐、祗韵(支音)三个音,古籍中亦随处而异;然建立古代河西大夏的只能称大月氏;不能称大月支或大肉支。而月氏,只指王族所在之一部,习惯上被用指部族全体,已见上述。此不管汉文之通假若何,要在原名词之字根是从,不容或惑。
对大月氏的迁徙和塞西安人东来,近年有持土著的意见,1983年31届亚非人文科学会议报道汉宁和纳兰扬认为从考古发现看,中国西部早期文化未被外来民族迁入而中断,塞西安人在中国西部者看来是土著,此点似有其可能因素。
土著与远古万年前塞人开始东迁住中国西部,两者在新石器文化差异上并非很大,推广来说:除原始发祥地之外,本无绝对土著,大月氏在黄帝之时尧舜以前既已着落在甘肃西部,除上所述几部较早古籍著录大夏名称以外,秦汉以前尝不知“月氏”之名,其他名称记录者更多。早在商代的强邻,西部有鬼方种商相持时间很长,武丁时,伐“鬼方”的记载多起,“高宗伐鬼方、次于荆。”可见鬼方在西不在北。其后裔为结好西面各邦关系,赐封西汉水以南地区之部落长专为鄂侯,歧泾一带首领为周侯,两地中间部落之首领为九族。(古音鬼读为年祇、为渠、即为大月氏之氏的转音)正是大月氏之地为鬼方。王国维《俨狁鬼方考》两地虽相邻,而混月氏与匈奴为一。吕思勉《鬼方考》谓“其地即汉之先零羌”。验之先零羌位置在祁连山之阳。《史记·大月氏列传》:“月氏西迁时,其余小众不能去者,退保南山羌”,亦即其地。当今张掖东北有昭武故城及山南广大之抓喜秀龙草原一带。此草原名称初不得解,询之、亦非当地民族语言,复依古音与大夏、先零居地推断、则正合大夏先零草原之对音。复叩问裕固族学者,得“托来”,乃谐音“兜勒”,吐火罗之转音,正古昔大夏之主要牧地,昭武古城乃大月氏王城,此正商代鬼方,亦即大月氏之根据地在敦煌祁连间。东进可达西汉水,接近高宗伐鬼方止于荆之地。
周代初亦沿用鬼方之名,之后戎族不停东向中原进展,大月氏自然亦在发展,出现“月氏戎”之名,《旧唐书》卷四十“敦煌汉郡县名、月氏戎之地”。同书。姑臧城秦月氏戎所据一亦简称。月戎”音与“允戎”合,见于《左传》,《西域图记》:“允姓之戎居瓜州,远徙大夏——知其指大月氏迁徙中亚地方。戎为塞人,居西。亦被称为‘胡’,始于匈奴名之连读,后亦用于其他西部之民,因而有‘月氏胡’。在《后汉书·西羌传》中有“湟中月氏胡其先大月氐之别也,旧在张掖酒泉地。”濒及秦世出现义渠之名,《路史》“义渠古大夏之地。”
另外,氐人与大月氐人在族源上也有一定关系,都属于戎。《通典》卷189:“氐者西戎之别种……。”“氐”一词之来源尚无根据,早见于《诗经、商颂》。氐既属西戎、而活动地带东向汧陇、南下岷洮流域。氐之名称是否为昔日“鬼”方音变而转写的可能?商代时氏、氐、祗音同鬼,后来还原、音随时变,而地以名殊。现在羌族中间有自称为“盍稚”(Assii),有自称“靡”(bi、me)的,是月氏和氐的遗留。藏语中之“阿豺虏”,音同盍稚原意亦为月氏人。氐的部落很多,一般史书中常见,有所谓“九氐”之名,亦是仇池的对音,到南北朝时,因民族广泛融合,以前之名少见,只余氐了。
二、大夏之疆域
自大月氏驱走甘肃河西走廊的原住者阿里马斯庇亚人,便定居在《史记·大宛传》所说的“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汉书》亦同,惟《史记·匈奴列传·正义》引《括地志》“凉、甘、肃、沙等州地本月氏国。”《张骞传》注有:“乌孙在敦煌以西,”总之,其根据是明确的,疆域大小、随势力消长而有变迁。古代大夏为时很长,影响很大,对中原和西部民族社会,甚至大月氏西迁后的中亚,都有很重要关系,它最盛时的疆域很值得重视。
就平时注意到的甘、宁、青、新四省区和古籍中有关的历史地名,大月氏人前后所活动的历史地理范围,参考中外史家关于这方面的代表著作,试约略画出个大致轮廓。
塞人在葱岭东西散布许多部、族,彼此之间当有联系,构成远古东西之间的交通,而大夏国根据地在河西走廊更是冲要之地。最早五歙侯制度是否建立不知,但在国强势大情况下周围少数族、部必然归于控制之下。不论其为土著或居住也好,迁徙时停留也好,像一些史家所说那样,一些名称和地名打上月氏或吐火罗的痕迹:如塔克拉马干、析支、义渠、焉耆、于阗、尉迟、唐古拉、敦煌、唐兀、党项、姑臧、苦盏、小月氐、大夏河、夏水、焉支山、于遁、去胡来等名称,分别是吐火罗、月氏、月氐、大夏的同音。加上前述古籍中提到的大夏地域,以及秦汉前中原和鬼方、允戎、义渠、氐接触过的地界,可以大致认识到西起沙州南向阿尔金山沿唐古拉山(黄文弼和吕希霍芬指出Thagura同于Tokhara)包有托来草原,东向沿大夏河、洮河、洮州民族语是“亚只”(Assii月氏),白水江、过氐道至西汉水,邻陕南。北面也沿自然地形由河西走廊过乌支(月氏)山达贺兰山东麓进入今宁夏银川民族语古名“Irgie”(可能也是月氏转音)境,东向■陇。这样周围一圈山川城池都与夏、吐火罗、月氏、氐的名字相连,保留了不易湮没的疆域轮廓(其中有的地名可能属义渠、月氏时代,不易稽考)。秦瑯琊刻石也有“……皇帝之土……北过大夏”之文,证明最北是接近河套南端的。并且在《史记·匈奴列传》有“东胡强而月氏盛,匈奴介乎其中,东西皆臣事惟谨”。到秦时尚且如此,上距大夏时间很久,部族分散,势力犹存。及“义渠(月氏)灭而匈奴兴”之后,便日趋式微,终至有西迁中亚吐火罗斯坦,塞人驱走希腊的巴克特利亚国王之后,再建贵霜王国,武力文化皆盛极一时,在中亚史上有重要地位。除大月氏外其余仍留我国境内原地,为小月氏、多戈尔,仇池和名为氏族各部等等,其余多流落沂陇一带,所为“平凉杂胡”,其中突厥就是最后转移金山的。
大夏盛时除其本族部落之外,匈奴、乌孙附近塞人及其他西戎部落必与之联合或受其辖制,南拒巴蜀西南夷,东向中原发展。
三、大夏与禹夏之关系
我国西北地区民族众多,前后错杂,迁徙不定,不断进入中原,渐而融合,古代史料缺乏,久而不知其所自。甚或流传乖误,古籍抵触,稽古不究,史例稷多,禹夏即为一例。战国前史书涉及夏禹之事少,其后多受各种局限、拘泥史家旧说,以汾浍之地名大夏,为禹之原籍,遂以名朝代。建国或朝代以居地名是春秋以后事。古时人少地多,地以所在部落为名。晋南名夏,正以夏族多来定居之故,倒果为因。禹先受封为夏伯又何据以夏名?《左传》子产曰:“帝迁实沉于大夏……宣汾洮、障火泽,以处大夏。”指出宗周时,晋封地于夏墟,晋南汾浍之地,正是因夏人居住而得名。实乃大夏之一部东徙后之居地。对禹之族属《史纪·夏本纪》未作说明,而《六国表序》则说“禹生于西羌,”《正义》因之说“本西夷人也,”当汉时西羌正古大夏境内,证之《甘州府志》“(此地)禹贡雍州之域,而西戎、氏之故墟也……”故禹亦弥“戎禹”,可见是戎。
《夏本纪》禹名文命,《集解》“受禅成功曰禹”,此条内更有其他名号。顾颉刚早据《说文》解释“禹为水中虫”是对“禹”这名字有怀疑。岑仲勉依据禹为西夷、为戎,从塞人使用的吐火罗语(东部伊朗语)考虑,认为“禹是东伊朗语Ru(Rue)意为王”,合于《集解》的“受禅成功曰禹”,“受禅”是得到各部落“四岳”推举才能为王,正是Rue名之产生。由此也难证明夏禹部族早期也是讲东部伊朗语的。《国语·鲁语》说夏后氏祖先是颛顼,这和《史记·夏本纪》说禹之祖父是颛顼的材料可能是一个来源。颛顼高阳氏也是楚国的先王,如此说来,夏与楚在族源上有一定关系,应是同属于高阳氏系统。又据《匈奴列传》首句就说,匈奴是夏后氏之苗裔,仅指夏桀之子逃入匈奴事而言。然推而上之匈奴为胡,远古大夏亦是西胡,比邻而居,与义渠、月氏时战时和,其兴起、西去、分化关系深远,有史可稽。再从《突厥史传说发微》引证材料看,突厥在昔曾与大月氏人的大夏有联系,阿史那氏(Assiinoi)与月氏(Assii)或为同源,因此突厥史料反映出夏禹之夏,由于其居地在古之大夏故也。又以《史记·夏本纪正义》中引杨雄《蜀王本纪》“禹本汶山郡广柔县人也,生于石纽”。《括地志》云:“茂州汶川县石纽山(广柔隋时改为汶山)。”常璩《华阳国志》亦本此记载。杨、常二人就近了解情况,其书较《史记》为具体。《竹书纪年》记禹生地亦为石纽山。为此,则晋地之大夏是派生的,无史原依据,只是鲧由崇、阳城再迁至安邑罢了。除上述史籍之外,《世本》、《帝王世纪》也无例外,鲧之前不可考。王国维《史林》五中将月氏别书作禺氏的“禺”改写为“禹氏”可能是有其用意的。
从西部地区戎族整体的活动看来,不断向东方的中原地区进展,古之大夏部落亦必有时分合或迁移,禹的原籍在大夏东南部,接近陕南,禹所在部落在鲧很久之前,必然东下。鲧曾参加尧与舜的水利工作,和中原有莘氏(中原古族华莘氏)联姻,“封于崇”,禹继父志业,又伐驩兜、有苗、参与中原各部族的政治活动,已竟是起码有两代中原化的家族了,加上他东迁部落力量和对西戎的关系当被四岳推举为太岳,代表夏族的仰韶文化彩陶和甘青的彩陶分布,有时代差异和地区差别,但总的有其因袭体系也看出大夏的活动遗迹及其影响。
龙山文化层早期夏商两族彼此重叠,可见两族之间的竞争和战攻,时胜而进,时败而退的争夺战是激烈的。不是夏先为王,必是商先为王。终于先夏而后商,周继夏而胜商,最后秦又胜周,正是东夷(商、秦一赢氏原为商族,在睢水,商亡西迁)与西戎夏、周反复交替。再推而上之,夏之前为舜,即商之先王帝喾(契)是东夷。取代尧(尧属有隗—媸氏,有隗即鬼方,尧姓伊祁即月氏)。尧亦戎。古史上很长一段时间是东夷西戎为主的对立和融合的过程,构成为中原民族的主体部分,所谓“华夏”。但华夏另有一说,是“Casia”问题,容在后面几个问题的讨论中再阐述之。(关于秦为东夷见1983年西北民族学院《民族史丛》第二期<商族史析疑>)。
附:大夏、吐火罗、月氏、氐诸字音读见于钱大昕《十驾斋新新录》卷五,《唐韵正》卷八,参考周法高编《汉字古今音汇》分列如下:
火hue,he,ha,hu.
吐tu~tar,模韵;tun唐韵(“吐”古同“大”。)
夏tag,hia,jet,shiah
月nghwat,yue,jut,yueh;
氏tjieg,tsiz,ji,tsi;(唐,五代“氏”、“氐”同音。)
氐jieg,dieg,zhi,tied,ti,
肉gniok,niok,jou,njewk,niuk,yuk;
支tieg,tsie,chi,tsi;(古读“支”)